斯各特��菲兹杰拉德在1926年的短篇小说《富家公子》中感叹:“我跟你们说说富人。他们与你我不同。”依金庸的武侠小说笔法来开玩笑,王俞现所著的《中国商帮600年》,像极了一场商界的顶尖武林大会,从明朝起,时间跨度长达600余年,一直到民国。比赛的地点有山西、徽州、广东、福建及宁波,所属帮派分为盐商、海上私商、外贸商人、买办、票号商人和近代金融实业家。无论是以行业区分,还是以地域代表,每个商帮都代表着一种财富的较量和角逐。一个商帮的没落,另一个商帮的兴起,就是财富积聚效应从一个商帮转移到了另一个商帮的过程。
毫无疑义,中国商帮曾在世界上影响深远。它一度建立了全球贸易体系,它让英国人习惯了喝茶,让美洲白银大量流入中国,因为巨大的贸易优势,新兴的美国不得不大种人参,否则实在弥补不了贸易逆差。西班牙人曾痛苦地说,中国是世界财富的抽水机,它的吸力如此巨大,以至于殖民者去开拓新大陆,简直是在给中国人打工。
但《中国商帮600年》是本严肃的作品,一本解读中国商帮的历史读物。作者的姿态宏大而端庄,而非那种戏谑的“历史是个某玩意儿”的产物。作者的兴趣和着力点,在于梳理中国商帮兴衰的脉络。而探讨商帮的历史沿革,无疑需要对海量的史料做出精当的判断,如此才能得出相应的结论。
比如,关于中国商帮的兴起原因,作者认为仅就商帮的萌芽、发展来说,盐政或者屯田制充其量是古时用来汲水用的那个轱辘和绳索,尽管不可或缺,但牵引绳索的那股无以触摸、只能感知的无形力量,以交通便利和长途贸易为支撑的国内统一大市场的形成,以及丝茶与白银贸易在国内外的流转,才是最终导致商帮兴起的真正原因。也就是说,尽管明朝开中制和屯田制是山西盐商崛起的基础条件,但真正将明朝与宋、元两个朝代区隔开来的,是白银在明朝上升为本位货币的历史进程,这也是我们观察明朝商帮兴起的一个核心判断。
由此出发,作者同时从四个方面梳理了商人势力的崛起脉络。一是经商氛围深厚,商人敢跟官僚叫板。从山西民谚“有儿开商店,强过做知县”,到徽州“商居四民之末,徽俗殊不然”,都表明了在商人比较强势的地区,已经出现了商人地位排序居首的现象。二是名士为商人写碑记、墓志铭和立传。三是商人开始主动为朝廷所用。从1571年后王崇古在张家口等地招徕山西商民前来茶马互市,到1619年在两淮盐场推行的可以世袭的总商制,再到1686年广东巡抚李士祯颁布一纸告示,宣布凡是“身家殷实”之人,只要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白银,就可作为“官商”包揽对外贸易。尽管商人在政府和朝廷眼中仍处于被奴役的地位,但以上这些举措都让商人的历史地位大大进了一步。四是全国性商会组织的成立。1904年,不同地域的商人打破陈现,组建了上海商务总会。尽管这是一个以浙江宁波商人为班底的商会,但以此为标志,中国商人第一次以一个阶层的方式出现在历史舞台上,这也是传统商人组织向现代商人组织的一次跨越。
然而,“繁荣”之下有忧患。首先,中国商人群体从来没获得国独立的政治地位,哪怕再富裕,他们也只是王朝“以富治穷”、“以商制夷”的工具,华商们本是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人,但广东禁烟,政府却没考虑过利用“十三行”的世界意识,反而将鸦片泛滥看成是他们的责任,如果英国人不按时交出鸦片,他们就要被杀头。其次,正是因为商人与政府没有对等的博弈能力,所以他们无法约束权力被滥用。一方面,各级部门所收贿赂远超税收,另一方面,政府却不负责任,明清商业发达,政府居然没有国家货币,听任白银流通。这等于是将央行放到美洲矿山之上,明代亡国,即有此因。清代亦在货币战争中饱受损失。其三,在商弱官强的格局下,则巨大的财富不仅没能增加国家能力,反成了腐败的肇因。
所谓一切商业史,都不会是简单的商业历史。朝廷俨然成了一个有赢利任务的“经济组织”:不仅向百姓征税,更通过控制战略性的、民生必需之物资,获得了一部分专营收入。从几千年前的盐铁官营到今天的国有企业,这种治理逻辑却从未改变。这或许是解释绵延600年的中国商帮文化的密钥之一。
正如《亚洲教父》的作者乔��史塔威尔所说:“在决定社会繁荣与否时,体制远比人重要得多。”不建立合理的权力制约体系,不承认个体权力,不尊重私有财产,不贯彻法治精神,这样的文明,不论多么繁荣,也终将衰落,它每一次走向顶峰,其实都是在预示下一次悲剧。⊙无歌